木又寸
图书馆的闭馆时间到了，被迫迁离了那宽大的木桌。角落里，长椅上，灯光幽暗，面前一簇高竹。
此竹被栽在一方一米直径的淡黄色金属盆里，节节而上的修枝，困所于一匝透明胶内，高高的干像一个倔傲而僵硬的高个儿，直愣愣地刺向二楼的天花板。
角落寂寂，白日无高阳，长夜无星光。竹于斯，已不再是惠风下的茂林中的歌者，更隐没了睢园里的倜傥之风。它成了一件有色装饰，甚至比油漆，塑料的绿植更多了死亡的风险。
再次抬头看它，已不见竹，满目是枝、节、叶的零散和叹息。
进苏大东门向北转，有一排桂树，一嘟噜，一嘟噜的花落了，满地碎金，弥空香散。走过的学生时而抬一抬头，有的偶尔还会停一停脚步，走上前，摘上一串。我看着，看着，心中腾起一种哀伤：树只有开花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吗？不开花的树，迎对的，是沉默无神的目光，这目光中裹挟着一张无形而冰冷的大网，轻轻的，便把一切的千差万别幻为空无。在这目光中，我读出了两个字：绿化。
这是现代人的智慧，也是文明发展的自傲。
正如人们的目光，往往停留在历史的大事年表，文明与社会的焦点也总是凝视着古树名木。商品价值衡量着万物的时代，情怀显得虚胖而无力。
树字拆开，便成了“木“又”“寸”，一寸一寸有刻度的成长。怀想先人造字，定是用目光浇灌了一棵树的成长，否则又怎会发出“又”生一“寸”这番悠长的慨叹呢？有趣的是，竹子并不是树，看着它一节节的茁枝，我便愿当它是树了。
追溯而上，古人的生命里，葳蕤着树的姿影。“桂棹兮兰桨，击空明兮溯流光”苏轼的桂棹，激荡着历史的水光和月色，拨动着生活之美的琴弦，隔着时空，依稀能嗅到那混着桂木清香的水气。而这水气里的款款深意，便来自对于生活的凝视。
曹文轩说“未经凝视的世界，是毫无意义的。”当桂树用飘零的的花卑声呐喊时；当人们好奇“木樨”“岩桂”究竟是何物时；当提起“十里香”便会被问“不是《七里香》吗”时，我们失去的不止是路边的风景，更是精神的宁静和生的喜悦。
久醉于虚拟世界的我们，追求配合与装备时，娱乐至死的预言正悄然降临。日复一日“狂欢与喧阗”的酒神精神，淹没了原本属于静谧的梵音，当我们的双眼已经无法驻留于一棵不会开花的树，几乎所有的孩子长大后都要戴上一副眼镜，这些，树听了也会动容。
从《诗》里的起兴，到《楚辞》通体的苍翠馥郁，古典文学以“一寸寸”的目光，细致打量着这世界，踱着方步，浅行在漫漫的日色里，因此，它看得完备，想得周到，心里宽得怡然。现代潮流文学，则似一场飙车，速度快到让人只见影不见车，在眩晕的快感中追求刺激，在集体迷狂的呼喊中丧失精致审美。因此树的单位是车不是棵，从前的锁变成了防盗门。
树的生长只要阳光、土壤和一点点人的关爱，想来，人应该像树一样的活着，简单，宽容，安详又飞扬，毕竟每一棵树都是天地书，镌着天地山河悠悠岁月，吐纳生与死的岁岁枯荣。想起刘亮程笔下的村庄，村口一棵老树，一站就是永恒。此时的树已成了烙印，一枝一叶的舒卷，都饱含了世代人的目光。它会出现在游子的梦里，不经意间浮于手机的聊天记录上，在最美好的记忆里度上金边。
我一直觉得，屋旁要有一棵树，无论种类，属于自己的树。叶儿沙沙地翻覆，发生在雨天里的大合唱，我们凝着、听着、想着，一步一步，走向一个广博而真实的世界，那里是灵魂追寻的栖息地，那里的树不是标本，树枝上面有鸟巢。
抬眼时，已四野寂静，宽大的窗外灯光粼粼，我摇了摇竹子，竹叶沙沙，如无数只惺忪的眼，扑闪着，晃动不息。